第三章 与“死神”赛跑
1. 一把石子
青川告急!汶川告急!北川告急!
撕裂的地面张开大口,要命的余震不断袭来,让原本岌岌可危的楼房随时可能垮塌。
山体滑坡,滚落下来的山石阻梗了河流,大雨铺天盖地,凭空新添的几十处堰塞湖,悬在头顶,滔滔河水暴涨,眼看水漫堤决……
校园已成为与世隔绝的孤岛,危机四伏。那些刚刚从废墟里钻出来死里逃生的孩子们,还没来得及擦去身上的血污,危险又接踵而来。
眼看着天色欲晚,呆下去意味着束手待毙。不管前路有多凶险,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,也要冲出去。
北川中学。一具具血肉模糊的遗体,被师生们从废墟里用十指挖出来。现场惨不忍睹,深深刺痛了还在恐惧中的孩子。
5月13日凌晨3点,刘亚春校长找到救援现场的县领导,请求转移,他说了几条理由,而其中的一条让县领导也不能不为之动容。
“为北川中学保留点种子吧……”
在北川中学转移现场,用来接送学生的,仅有3辆部队派来的汽车。
1400人,会不会有人抢座?仅有的那点食物和水,会不会抢吃抢喝?
有人提议:“校长你讲讲纪律吧。”刘亚春说:“不用。”然后他站在队伍前面的台阶上。他的背后,就是倒塌教学楼的巨大废墟。
望着这些从废墟里幸存下来的孩子,他的目光来回扫瞄,不时停留在那些身上还血迹斑斑的孩子脸上。
他给孩子们开过无数次会,可只有这一次最特别。
这位情感细腻的校长,用无限慈爱的目光尽可能与每一个孩子交流,那些受伤的孩子,被同学搀扶着,眼里还含着泪水……
刘亚春突然转身望一眼废墟,然后再缓缓转过身来,直直地盯着孩子们。很多孩子走过他身边时,抬头望着他,脸上绽出怪怪的笑,带点苦涩,又充满关切。刘亚春这时也咧开嘴,露出笑容,看起来也是怪怪的。
突然,有些孩子从队伍里冲出来,急匆匆跑到废墟前面,弯下腰抓了一把石子,小心地攥在手心里……
后来,在绵阳市长虹培训中心复课后,孩子们就用这些石子,在一面墙上镶嵌了“北川中学四川长虹”8个大字。他们将8个字基本摆好了,留下最后一颗晶莹剔透的石子请刘亚春缀上。刘亚春轻轻地将这颗从北川中学校园里捡来的石子按上去的时候,眼泪一个劲地在眼眶里打转。
运送北川学生转移的那3辆汽车,一直停在那儿。车门打开了,孩子们一个个经过,却没有一个人上车。食物和水也放在那儿,可没有人去拿。即便是老师们递过去,有些孩子也没有接。
有些大同学经过汽车时停下来,弯腰把身边的小同学或者伤员抱进车里,那些孩子想挣扎着下车,可硬被阻止了。车里的孩子流着泪,向车外的人一遍遍挥手告别。
刘亚春叫过身边的何琼老师,指着一个小女孩说,这个孩子叫代恩杰,父母都遇难了,你一定要照顾好她。何琼咬着嘴唇,用力点点头。
从北川到安昌20公里,这支1000余人的队伍接序而行,浩浩荡荡,跋山涉水,大手拉着小手,一路相互搀扶,步行了6个小时。
走出去就意味着生,可刘亚春一直留在余震不绝的北川中学。
在北川中学的废墟上,至今还偶尔能看到学生的身影,他们依然会捡些石子揣在兜里。那些石子,像种子一样在他们兜里发芽,而根,就扎在梦里从没倒塌的书声琅琅的校园。每次遇上了,刘亚春都会和他们交谈几句。孩子们难过地说,虽然校舍没了,可这里仍是我们的学校……
2. 24双手臂
崇州市鸡冠山中学位于海拔1000多米的鸡冠山半山腰。
5月12日下午2点40分,王京平校长守护着200多个躲在狭小操场里的孩子。孩子们战战兢兢,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情。操场四周的围墙摇摇欲坠,周边是崩塌的山体,沉闷的隆隆声不时传来。
这时有人急匆匆找到他说,学校上游的河道被山石完全阻断,形成了堰塞湖,一旦洪水决堤,将有全军覆没的危险!
王京平清瘦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。他果断决定,撤!一队由205名学生和24名教师组成的队伍,开始向坝上一处农家乐高地进军。
鸡冠山中学56岁的副校长朱志清患有骨髓炎,走路很不利索。王京平对他说:“你别跟着去了,回家去看看老母亲吧。”地震时朱志清年届八旬的老母亲卧病在床,生死未卜。
可朱志清说:“她老人家一定福大命大……”话音未落,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。
他用咳嗽掩饰,继续说:“走这样的路我可比你们有经验,离开了我不放心。”说完,随手抱起一个孩子,一瘸一拐地上山了。
总算到了坝子上的一处农家乐。一行人却发现怎么也“乐”不起来。
尚未倒塌的楼房,吱吱嘎嘎,摇摇欲坠,老师赶紧招呼孩子们躲得远远的。而在农家乐的头顶上方,高处有另一家被震坏的农家乐,半边房子倾塌了,向下滚石落木——这里仍然充满危险。
天黑下来了,在绵延的大山里,另行转移不太可能。王京平和老师们碰了头,决定夜里务必保护好孩子,熬过今晚等天亮了再走。
先想办法弄些东西吃吧!孔凡卫老师绕着危楼摸索一圈,小心翼翼地钻进去,竟然找到了锅灶和一点大米,还意外地找出几十床被子。
赶紧生火!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湿柴草点燃。香喷喷的一锅大米粥煮好了,没有碗,孩子们就轮流用勺子喝几口,恐惧和寒冷也随着热乎乎的汤水慢慢消减。
可如何过夜仍然让王京平头疼。他们用砍来的竹子支撑起两个篷子,把被子铺在湿地上,招呼孩子们快点睡觉。疲惫的孩子们身子挨着身子,一躺下就进入了梦乡。
夜里风越来越大,篷子呼呼啦啦地乱倒,竹竿根本撑不住,扶了几次还是撑不稳。老师们干脆不撑了,扔了竹竿,站在风雨里,用手使劲扯住篷子的边角,举起帐篷。篷顶的积水太多,他们就钻进去,用手顶起,让积水流下来。
夜里11点左右,气温骤降,简直比冬夜还冷。睡梦里有些孩子打起了喷嚏。他们赶紧把孩子们全叫起来,从地上扯起被子,让他们三五个人背靠背坐成一圈,然后用被子围在孩子们的腰上。
这一夜很长很长。当天色终于在夜雨里泡白的时候,一锅热腾腾的米粥正等着孩子们,老师们叫醒了学生,自己却瘫软在地上。
孩子们哪里知道,这一晚,在帐篷外,他们的老师筑成一道身躯的围墙,24个屹立的人,24双高擎的手臂。老师们站了一夜,举了一夜,守了一夜。
有些家长闻讯找到坝上来,把自己的孩子领走了。老师们清点一下人数,在随后赶来的武警官兵的配合下,他们强撑着身子,组织剩下的学生再次转移。
从鸡冠山到文井江温泉近30公里,有3处较大的断塌处。在一处叫大偏岩的地方,所有人都经历了一次生死考验。
要想通过大偏岩,必须一手抱着孩子,用另一只手紧抠岩缝,脚蹬着岩壁,一点一点地往前挪。稍有闪失,就会滑下深深的悬崖。
王京平戴着眼镜,抱着一个小“胖墩儿”。一阵狂雨泼下来,意外发生了!王京平的眼镜突然从鼻梁上滑落下来,他下意识地想去扶一扶,身子一晃动,吓得一直紧张地闭着眼的小“胖墩儿”惊恐地尖叫一声。他赶忙紧贴住岩壁,用肩头顶着孩子。下面的人发觉了,大声引导着他,他才摸索着通过了大偏岩。
24名教师里有个叫朱琳的女教师,胃部曾动过大手术,去文井江温泉时,正好经过父母家门口。父母怜爱地叫她回家,她不愿意丢下学生自己一个人留下来。父母就递给她一把雨伞,她却撑在了学生彤彤的头上。
很多学生路上丢了鞋子,赤着脚。那些同样丢了鞋子的老师,背着孩子,以一双铁脚,踏过岩石和荆棘。等他们再从温泉乘车到达崇州市区学府街小学,安顿下来之后,过了好几天,有些老师还不能走路,他们脚上的血泡串成了片,整双脚板血肉模糊。
一夜为学生擎着雨篷的,还有从操场撤往“孤岛”上的汶川漩口中学的老师们。
当时,漩口中学已“沦陷”为一处名副其实的“悬口”。道路阻绝,大水围困,命悬一线。
12日下午2点45分,校长张舜华来不及害怕,就率领1500名师生,在滚滚烟尘中摸索着,向200米外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岗转移。
这一夜,初二(1)班的张光飞同学回忆,老师们就像“董存瑞”那样一直举着帐篷。
没有食物,没有饮用水,没有通信信号。他们如同在一个孤岛上,外面发生了什么,不知道;地震危害有多大,不知道!孤单和恐惧渐渐袭上每个人的心头。校长办公室主任徐康志说:“那时我们都有一个强烈的信念,党和政府肯定会来救我们!”
为了寻找些食物,任远军等一些老师几次只身回到废墟里的学校。他们还跑到镇子上去寻找食物,被人误认为是在抢东西。老师们哪有时间争辩,孩子们正眼巴巴地等着给他们弄吃的呢。
从地震到5月14日上午,任远军找来的那些食物,自己没舍得吃。14日上午部队开始空投食品,地震让北川的地形更加复杂,他们捡到的仅是不多的方便面,勉强够孩子们每人一包。孩子们见老师一直空着肚子,想匀些给老师,有老师故意打着饱嗝,笑着说昨天的还没消化呢。孩子们知道老师是在说谎。
深陷孤岛,震不死也得饿死,他们决定继续转移,赶向6公里外的紫坪堡。
路上有块几十吨重的巨石挡道,搬又搬不动,爬又爬不上去。只能绕道,山上根本就没路,只能在岩缝里攀援,可岩石都震松了,攀住了不敢使力,否则会像皮球一样连着岩石滚进山下的大河里,摔不死也得淹死。
老师们就是在这样的途中,用身体为孩子们加固了一道不倒的屏障。他们一路给孩子们说着“假话”,终于到了紫坪堡。
5月14日中午部队来接应了,师生们被冲锋舟载过河,这些精疲力尽的人喜极而泣。
3. 18粒去痛片
北川陈家坝乡一片肃杀。全乡二十几个村子,有18个被夷为平地。陈家坝中学校长刘应琼,一度还以为整个陈家坝要被周围的山“包饺子”了。
当很多老师得知自己的家人遇难时,悲痛一下子笼罩了这支队伍。可老师们不知道,地震让他们的刘校长失去了6位亲人,母亲、侄子、妹妹、妹夫、弟媳……
刘应琼含泪对老师们说,记住这场灾难吧。这些孩子,有可能是每一个家庭幸存下来的“种子”,咱是他们的老师,咱得对得起他们的父母,拼死也得保护好他们……
为了保护这些“种子”,他们在地震中一共转移了3次。
震后,刘应琼从废墟里钻出来时,额头和眼睛里都流着血,染红了半边白色裤子。根本找不到药,有个老师从衣服上撕一块布想替她包扎,她一甩胳膊说,这里危险,赶紧清点人数,把学生转移到操场去。她顾不得自己,急急地跑到街上去叫人救学生,这一刻她忘记了疼痛。
街上一片狼藉。
有些刚钻出废墟的人,正坐在废墟边上。他们被吓呆了,表情麻木,任凭她大喊甚至哀求,仍然无动于衷。
她凄厉地大声喊叫:“我们都是养儿育女的人,救一条命是一条命,我求你们了……”她急得几乎要双膝下跪。
终于有人提着木棍来了,随她跑回学校。几个人用木棍合力撬动楼板,根本不管用,木棍一下子折断了,棍下垫着的砖也碎了。扔了折断的木棍,他们赤手一把把地刨,硬是在大梁之下刨出一个洞来。
刘应琼一眼看见洞里的孩子,孩子们哭着喊“校长”,她高兴得大声应着“乖孩子……”她张开双臂,迎接着一个个劫后余生的孩子从洞里爬出来。
一个个地数着,爬出来了43个,还缺11个呢。她要钻进去救他们出来,一个满身尘土的老者拦住了她,难过地说:“我刚才进去一个一个地摸了,都没气息了……”这个老者姓蒋,是乡政府的退休干部。听了这话,她心痛难挨,被人扶到操场上。
而在陈家坝学校的操场上,仍然是危机四伏。
操场的一面是被山石填满越流越急的大河,一面是仍在接连崩塌的大山,滚滚的泥石流裹挟着巨石轰鸣而下,校园地上硬生生裂开了一处处大口子。在墙外不远处,大火吞噬了相邻的一家饭店和一间榨油作坊,火势蔓延,在风中噼啪作响,大爆炸随时有可能发生。
必须再行转移。
5月13日上午7点,刘应琼和王文翠等老师带着幸存下来的“种子”,从操场出发,决定转移到1公里外的医院驻地。医院没了,那里有一片高地。可要到达那里,需穿过一条街道,地震引燃的大火烧红了街上的许多房屋,余震里墙体接连不断的倒塌声,腾着烟尘轰鸣,整个街道变成了一条死亡巷道。
他们护着孩子,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,千万别伤着孩子。提心吊胆地到了目的地,可医院也不安全。他们甚至有些懊恼,无奈只得呆在医院外面的一片麦地里,麦地里全是积水。突然一阵剧烈的眩晕,刘应琼一头倒在地上,她的头不流血了,伤口被泥水糊着,变得淤青。
有个老师扶住她,抬头喊着:“谁那里有药?”
另一个老师闻声拿着一瓶矿泉水过来,这是他们在转移的时候,从街上捡来的。都没有药品,这位老师想用水给她清理一下伤口兴许好些。可刘应琼拒绝了,她是舍不得这瓶宝贵的水。
她头很疼,双手使劲地掐着太阳穴,还疼。慢慢地,她又开始恶心了,然后忍不住呕吐起来。她想闭上眼睛,眼睛上的伤,火辣辣地刺痛,可脑海里一刻也遏止不住刚刚经历过的生死劫难——
地震时刘应琼正在给初一(3)班上课,当教学楼像柳条一样晃荡起来时,她大叫着:“快趴下!”可根本趴不住,有个叫杨凯的学生被荡起来,眼看着就要撞到柱子上了,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,飞出了足有两米,一把把杨凯推开。
她的头重重撞到柱子上,然后身子被弹回到教室外面的栏杆上,忍着锥心的疼痛,她大喊着:“快跑!”她和她班里的学生全跑出来了,可是,借乡里会议室上课的初二(4)班学生都被压在废墟里。
……
她不敢再想这一切了,摇摇晃晃站起来。
陈家坝中学的教学楼地震时其实并没倒塌,地震前学校刚拆了一幢危房。教室不够用,经过协调,学校借用了乡政府的二楼会议室,一楼是乡干部们的办公室。这个会议室平时一直好好的,乡镇里的大小会议,都在这里召开。
可这栋平常大家认为肯定没问题的楼房就偏偏倒塌了。刘应琼至今怀着深深的愧疚。她常常会想起那些遇难的师生,她自责,为什么非要借用那个会议室,哪怕搭建个篷子当教室……她常常会梦见遇难的孩子们,他们会笑着,叫着他们最喜欢叫的“刘妈妈”,扑进她的怀抱里,这时她就会惊醒,胸腔里弥漫着痛,再也睡不着了。
不一会儿,乡政府派人送来了救命的药,“药来了!”很多伤员一下子有了精神。
刘应琼清楚地记得,那是18粒去痛片,还有几粒止血片。地震同样震塌了医院,这些药片实属来之不易。刘应琼吩咐老师用那瓶捡来的矿泉水,轮流给受了伤的学生服药,一人一瓶盖水,而她和那些同样受伤的老师,没有一个想起来吃上一粒。
她把剩下的几粒药片,仔细地包好了,揣在身上。天黑下来,雨还在下,有些家长也会集过来。他们把从废墟里捡到的碎塑料布给受伤的学生顶在头上,就这样挨了一夜。这一夜,没有哭泣。
刘应琼也会说“假话”。她善意地骗孩子们说,明天早上就会有飞机来救我们,给我们空投大把大把的好吃的,还有好多好多的药品……
这一夜她根本没睡,她的头一直在疼。
每隔一段时间她会叫醒那些受伤的孩子,给他们喂药,依然是一人一瓶盖水。
4. 1000颗“种子”
5月13日一早,刘应琼带领学生从滞留一夜的麦地再次出发,和同样率领陈家坝小学转移来的丈夫何应龙在双涎会合了,他们的人马合起来超过了1000人,这是1000颗必须全力保护好的“种子”。夫妻见面,丈夫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“岳母去了”。刘应琼低下头,心底长长地、重重地叫了声:“妈!”
地震发生的时候,丈夫所在的小学伤亡并不严重,他记挂着妻子,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找她。看着满身血污的妻子,他关切地问:“你没事吧?”那个时候,她哪顾得上自己,冲着丈夫就吼:“别管我,快去救人!”
在双涎,乡政府临时指挥部给他们送来了一些饼干,并要求他们一刻也不得耽误,马上再行转移。
他们这才知道,自己的处境十分严峻,在双涎的上游,严重堵塞的河道,已经形成一个堰塞湖。这无异于在他们头顶悬着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。
而在他们的前方,有个叫桂溪的大桥已成为危桥,如果大桥垮塌,就会掐断他们的前路,他们会随时被闷进这段山谷的“葫芦”里陷入绝境。
别无选择,转移,必须与时间赛跑。唯一生还的希望只剩下一条路,那就是抢在洪水到来和大桥断裂之前,跨越桂溪!
情势十万火急!5月13日上午10时,还没来得及休整,这支大多是10多岁孩子组成的队伍,在老师的带领下,开始了一场与死神的时间角逐。
从双涎到桂溪,途经太洪、哑口,全长23公里,几乎每一步都是堡垒,每一秒,都维系着生死。23公里,一道“死亡峡谷”。
在群山环抱的大山脚下,这群艰难移动着的影子,只有一个信念:跨过桂溪大桥。
他们手拉手,相互搀扶着往前移动。大雨中生满青苔的山路十分湿滑,高处的滚石时不时会轰隆隆滚落下来,一处处倾泻而下的泥石流,咆哮翻腾着,吐着厚厚黏稠的舌涎,似乎贪婪地要吞噬他们,整个山谷轰鸣着,犹如万马奔腾。有人脚下一滑,跌落在泥石流里,拉上来就变成了黄澄澄的泥人。山路在身前身后突然坍塌,裂出一道道狰狞的大口子。
刘应琼捡了一双棉拖鞋换上,赶紧把脚上的高跟鞋扔了,觉得利落了许多。
有两辆军车开过来。“解放军叔叔来救我们了!”队伍停下来,孩子们有些吃惊,都定定地看着。
刘应琼激动地迎上去,可一问,原来是赶往另一处灾区不巧迷了路的军人。这里同样需要救援,可敬的军人们二话没说,就把伤员和小孩子带上了车。刘应琼连连表示感激,想着这些能脱险的孩子,她心里才稍微宽慰了些。
终于到了哑口,很多孩子身体出现了不良反应,虚脱、乏力、呕吐。可在这荒山野岭里,确实无计可施,她让人捡拾那些挂在荆棘枝条上的塑料袋,套在那些头部受伤的孩子头上,以免被雨水淋着感染。她打开一瓶矿泉水让孩子们喝,每人喝两瓶盖。
加油!加油!他们相互鼓励着。刘应琼又开始说“假话”了。她说,过了桂溪大桥,有冰镇的矿泉水喝,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……
桂溪终于近了,有人开始欢呼起来,刘应琼背上的孩子急着挣脱下来,脚一沾地就跑到了桥头。
终于抢在死神前面冲过了桂溪大桥!
在桂溪加油站,路边有一辆车在换轮胎,刘应琼走上前去,请求道:“师傅,等您的车修好了,能拉上我们一个老师去绵阳报信吗?这些孩子好不容易从死里逃出来,现在就靠您了……”
她呜呜地哭了。人家望着满身伤痕的女校长感动地说:“您放心,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把信送出去。”
车修好了,人家说:“校长,您跟我们的车走吧。”她说:“我是校长!不能走!”
这个人叫海风,是绵阳教育电视台的记者。这个叫海风的记者,还特意拿出摄像机,让刘应琼对着镜头,介绍了陈家坝受灾的基本情况。然后这辆承载着特殊使命的汽车呼啸而去。
她继续站在路上拦车,不管什么车,拦下来就塞几个上去。她喊着,多塞,多塞,因为谁都明白,上了车就意味着真正的生还。这1000多人得拦多少辆车呀,她记不得了。
下午6点多,所有的人都上了车,带着重生的希望走了。桂溪只剩下了她和丈夫,以及另外两个人。
她一屁股坐下来,坐在一坨烂棉絮上,当浑身骤然卸下千钧压力之后,她支持不住了,浑身痛彻入骨,甚至都不能小解了。
天慢慢地黑下来,眼见着不会有车子过来了。几个人劝她说:“走吧!”
她说:“我走不动了,我再也不走了。”
她悄悄叫过丈夫,对他说,我可能要死了,那天,在救援现场吼你,对不住你了。
丈夫低声地说,就是背我也要把你背出去。
绝处也有逢生的时候。夜里,有一辆面包车开过来,打开车门,有一个人竟是她的学生,原来是她的学生带人上来救他们了。几个人欣喜地上了车,车把他们拉到了江油。当她和部分老师会合,听说有两辆车把学生拉去了绵阳时,她的心又揪起来,不由分说打车去了绵阳。出租车师傅一听说这情况,没要她一分钱——那时,她的口袋里其实只有3毛钱。
她焦急地找到了绵阳市政府,赶紧汇报情况。
可她突然失声了,于是她写满了两张纸,歪歪扭扭,错字连篇。一个轻度昏迷的人,靠意志在支撑的人,握住那支笔……
刘应琼再也站不住了,她被送进华西医院抢救。当她醒过来后,急忙跳下病床,不顾劝阻,又急着赶往西南财大的天府分院,去组织几处师生的总会师了。
(文章来源:中国教育新闻网-中国教育报)